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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多年來,朝鮮媳婦鄭金素代表了一個隱秘的群體——非法越境並滯留於中國的朝鮮人生存狀態的縮影。他們在中國擁有的一切,都建立在自我封閉的脆弱基礎上。
  從1990 年代中期開始,他們陸續從流經中國延邊朝鮮族自治州的圖們江一側越境而來,冒著被遣返、苦役、入獄甚至被槍斃的危險,進入中國。韓國統一部2006 年的統計稱,當時有10 -15 萬朝鮮籍非法越境者滯留在中國。
  他們中有的在短暫停留後,帶著中國親戚的援助悄悄回到了家人身邊;有的則像潑到泥土上的水,悄無聲息地滲入到了廣袤的中國城鄉;還有些則在輾轉數千公里後再次偷渡離開中國。
  在沒有合法身份、不會說漢語、不知曉路線的多重阻礙下,這些朝鮮偷渡者只能借助外力才能成行。多年來,這在邊境已經成了一門地下生意。
  主筆_周鵬 吉林、雲南報道
  對鄭金素而言,祖國近在咫尺,卻又遠在天邊。
  這位近40歲的女人在吉林省琿春市已生活了近20年。在這座欣欣向榮的邊境小城,她總是將自己封閉起來——沉默寡言,很少外出,避免跟任何陌生人接觸,平日除了到學校接送兒子,或是去農貿市場買菜外,她幾乎都獃在寂靜的家裡。
  她深愛的家,也是她的秘密藏身之地。
  她來自朝鮮,是祖國的“叛徒”。
  朝鮮媳婦
  “她大概是在1996年冬天過來的。”曾經從事過中朝貿易的朝鮮族商人李世泰回憶道。他是鄭金素的丈夫金永南的舅舅。
  1998年的一天傍晚,李世泰第一次見到了鄭金素。“她又瘦又矮,無精打采的模樣”,李世泰說,那時鄭金素跟金永南住在琿春東北某個偏僻山村裡。
  李世泰的姐姐曾試圖欺騙弟弟,她說兒媳婦家在吉林農村,是親戚介紹嫁過來的。但李世泰發現,每當他對鄭金素說中文時,對方就一臉尬尷無法回應。第二天,姐姐把李世泰拉進隔壁房間,壓低聲音說出了實情:媳婦是朝鮮人。
  在靠近朝鮮的中國邊境山村裡,朝鮮媳婦並不鮮見,但又很少有人知道她們的存在。像許多中國女人一樣,現在鄭金素有一個忠厚勤勞的丈夫,一個快要升初中的帥氣兒子,她跟年邁的婆婆也相處融洽。但除了最親密的家人,沒人知道她的身世。
  多年來,鄭金素代表了一個隱秘的群體——非法越境並滯留於中國的朝鮮人生存狀態的縮影。他們在中國擁有的一切,都建立在自我封閉的脆弱基礎上。而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開始,這個群體就已出現在中國。
  過去17年中,鄭金素只回過一次朝鮮,但那是被中國警方抓住後遣送回去的——1998年冬季,幾名警察圍住鄭金素當時躲藏的那個偏僻山村裡的家門,把她帶走並遣送回了朝鮮。據說村裡有人告發了金永南娶朝鮮媳婦的事。
  金永南曾痛苦地以為他永遠失去了妻子。但不久後的一天夜裡,他接到了妻子的電話。鄭金素口氣慌亂地讓丈夫快去接她。
  她又一次過江了。
  上次被遣返回國後在監獄中度過的絕望時光,是一段痛苦的回憶,多年來時刻提醒著鄭金素:她也不屬於這裡。
  去年春節,李世泰嚴肅對鄭金素說:“你不能一輩子躲下去了”。他說等有機會時,會幫她結束恐懼中的生活。三年前,鄭金素的妹妹和妹夫也非法越境進入中國。在鄭金素家裡躲藏40天后,他們遠赴雲南並再次偷渡出境,最終去了韓國。
  聽完李世泰的計劃,鄭金素哭著答應了。
  地下生意
  李世泰的計劃很簡單:找“朋友”把鄭金素運送到雲南,再伺機進入東南亞國家,最終進入韓國。
  《鳳凰周刊》曾披露過逃離國境的朝鮮人進入韓國的“地下路線”。其中一條路線從中國東北出發後,一路向西前往內蒙古,再從陸路穿越邊境地帶的茫茫戈壁草原後進入蒙古;另一條路線則是一路南下,從雲南、廣西邊境偷渡前往東南亞國家,再輾轉前往韓國。這條全程超過4000公里,橫跨中國東北至西南的偷渡路線早已隱現多年。鄭金素的妹妹和妹夫正是經此路線去往韓國的。
  沒有合法身份、不會說漢語、不知曉路線……,多重阻礙下,所有的朝鮮偷渡者只能靠外力幫助才能成行。多年來,這已經成為一門地下生意。
  李世泰有三位朋友就曾是專乾這行的“生意人”。
  58歲的張隆升曾是這個組織運送偷渡者團夥的老闆。他現在正蹲在監獄里——因犯下組織他人偷越國(邊)境罪,他在今年第三次被捕入獄。
  至少在1998年前後,深陷“苦難的行軍”中的朝鮮為張隆升帶來了新的“事業”——只要將那些非法越境進入中國的朝鮮人組織偷渡出境後,他就能按人頭從韓國某個組織那裡收取酬勞。
  在這個跨越多國的偷渡網絡中,張隆升承擔著最關鍵也是最危險一環——負責非法越境的朝鮮人在中國境內的接收、藏匿、運送等所有環節。
  2001年新年,在朝鮮政府宣佈“苦難的行軍”勝利結束的社論中,張隆升的“客人”卻蒸蒸日上。他就像一位事業成功的老闆——總是出入於賓館飯店,隨時夾在腋下的黑色錢包里裝著厚厚的現金,常常張羅朋友們吃飯喝酒,然後搶著付錢結賬。
  李世泰不認為張隆升的大方都是出於友情。一次飯桌上,張隆升悄悄邀請李世泰加入他的事業,“只要把朝鮮客人帶到指定地點就行”,他輕描淡寫地說出了條件。李世泰最終拒絕了邀請,他擔心這門違法生意早晚會出事。
  事實也是這樣——大約在2004 年前後, 張隆升第一次捕了。但幾個月後他就走出了看守所。李世泰猜測,當時張隆升沒有被警方抓到太多證據。
  沒過多久,張隆升便重操舊業。危險重重的偷渡生意遠非一己之力就能完成,他仍然需要幫手。那些沒有穩定工作,靠打工掙些微薄收入的朋友們,就成了他捕捉的對象。
  業務員
  其貌不揚又身材矮小的琿春農民樸正勇, 在數年後成了張隆升那數目不詳的手下之一。
  現年近60 歲樸正勇,與年邁的母親租住在琿春一個緊挨著圖們江的邊境村子里。在為數不多的朋友眼裡,他是個窮困潦倒而又無可救藥的老酒鬼。喝了酒後,他敢吹噓自己能用牙齒咬住鐵釘,“用手把它掰彎”。
  2009 年7 月,樸正勇接到了張隆升的邀請電話,成了張隆升偷渡團夥中的一員。收到張隆升匯來的一筆錢後,他很快在延吉租下一套房子,興奮地期待著自己的“美好錢程”。
  兩年後,李世泰的朋友老胡,也無意間被拉進了這個網絡。2011 年春節後,他寄宿延吉的朋友“老趙”一處閑置的屋裡。而老趙已接受了張隆升的邀請,為了辦事方便,他說服了老胡。
  身為老闆的張隆升幾乎都獃在北京、沈陽兩地。他極少露面,沒人知道他在幹些什麼。但很明顯他是位組織偷渡的老手——韓國的組織為他提供著穩定的資金,他有源源不斷的客源,通過電話就能調動手下人完成“客人”的接送任務。他同時有好幾部手機,而每個號碼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更換。
  樸正勇跟老胡、老趙就像兩處孤立的據點,他們從不知道對方的存在。但只要張隆升打來電話,他們就有活可幹了——每一個電話,都是一單接送朝鮮人的買賣。
  老胡、老趙住在延吉市一片長有雜草的居民區中,距離汽車站只有幾分鐘車程。他們的任務也很簡單——把朝鮮人接到家裡藏匿,再把他們帶到車站,買票送他們上車。
  2011 年3 月的一天上午,老趙第一次帶來了“客人”——兩位三十多歲,穿著像當地年輕女性一樣時尚的朝鮮女人。她們已經在延吉的親戚家裡躲藏了一段時間。
  當晚,老趙、老胡帶著她們乘出租車到延吉客運站,隨後幫她們買好了去往沈陽的長途客車票。客車駛出車站後,老趙打電話告知了張隆升車牌號碼,預計到達時間,還把司機的手機號碼也告訴了他。在張隆升掌控的網絡里,會有別人來跟進這輛車的行蹤。
  一小時後,老趙從ATM 里取到了張隆升匯來車票錢和300 元酬勞,跟老胡平分了這筆所得。這也是此後他們大部分任務的酬勞標準——每送一名朝鮮人上車,他們只能掙到150 元。老胡一直對如此低的酬勞非常不滿,但老趙總是勸他知足。
  此後三個月時間里,他們那毫不起眼的住處就像諜戰電影中的“安全屋”一樣,成為近百名朝鮮人的中轉地——一對剛越過圖們江的衣衫襤褸的吸毒父子;三位曾經在延吉做過色情視頻服務的年輕姑娘;一名在中國做生意失利後不堪忍受國內刑罰,從囚車上跳車逃跑的朝鮮商社職員;已經有親戚去了韓國的普通夫妻……
  從東北到昆明
  通過無人知曉的渠道,張隆升早已獲得這些人的偷渡信息。在他的安排下,有人會帶著他們在約定的時候——通常是夜晚,出現在老胡指定的地點。老胡喜歡把地點定在延吉市某些政府辦公樓的大門外,“這樣的地方晚上很少有人”,他說有助於自己“一眼就看到客人”。
  老胡只見過一次把“客人”帶來的帶路人。那是一位年輕瘦小的朝鮮男子。因為時間倉促,張隆升在這次行動中需要老胡把酬勞現場交給對方。拿到6000元錢後,男子帶著老胡穿過馬路,在一條小巷裡把躲在暗處的三位朝鮮姑娘交給了他,然後轉身離去。“我聽得出他的朝鮮口音”,老胡說。他很羡慕男子的高收入,但想到對方所冒的風險,他也覺得理所當然。而張隆升也暗示過他,這筆錢還需要“打點”朝鮮那邊的其他人。
  老胡估計他跟老趙大概送走了90人,他們幾乎不知道這些人的最終去向。少有的例外是,有幾名朝鮮人曾從韓國給他打來過致謝電話。
  在掙錢野心的驅使下,樸正勇認領了另一項勞苦又危險的任務:長途運輸。為了提高回報率,他會等自己的“安全屋”擠進七、八名朝鮮人後才出發。他能事先領到活動經費——每名朝鮮人2000元,扣除沿途的交通食宿之類的開銷後,剩下的錢就是他的報酬。每個客人能為他帶來上千元收入。
  多數時候,樸正勇會帶人從延吉出發,先乘近十個小時的大客車趕到沈陽,找小旅店休息一晚後,再登上耗時兩天多的卧鋪大巴車直奔昆明。但他有時需要按照張隆升的指令,獨自去沈陽、鄭州接上客人後轉車趕赴昆明。
  漫長路途中,兩塊錢一個的麵包,一塊錢一瓶礦泉水,就是這支沉默隊伍的唯一食物。為了避免引人註意,樸正勇要求“客人”路上不要說話,“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。”交警檢查超載情況、汽車發生故障、糟糕天氣導致的交通管制,乃至“客人”暈車嘔吐,都會讓樸正勇緊張不已。
  他的神經始終繃緊,每天跟張隆升通上數十個電話,隨時報告車程情況。當車駛進昆明客車站,他就大功告成,可以下車離去了。他甚至不用管車上的“客人”——張隆升的手下早已等候多時了。
  那邊現在怎樣了?
  鄭金素一家正等著即將到來的分別時刻。
  跟三年前的妹妹、妹夫一樣,鄭金素將在延吉坐上長途大巴,在樸正勇這類“業務員”的帶領下奔向雲南。在昆明下車後,有人會帶她在出租房、小旅社裡短暫藏匿,也可能會讓她登上另一輛長途客車,在連綿起伏的群山中再穿行十小時,到達與緬甸、老撾有近千公裡邊境線的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。
  雲南省一位前邊防系統人士稱,大約從2000年開始,該省涉及朝鮮偷渡者的案件就逐年增加,偷渡者大多以昆明為中轉站,乘車到西雙版納、臨滄等邊境地區後非法出境。而西雙版納是最容易被選擇的出境地點。
  從西雙版納首府景洪市出發,三個多小時車程就能到達毗鄰緬甸的邊境小鎮——勐海縣打洛鎮。這裡有隱於茂密山林中的36.5公里國境線。
  在一些像張隆升和他們的上線——某個韓國組織的協調下,無論到哪裡,他們的客人都有人負責接應,並帶著他們趕赴下一站,直到安全地點——例如泰國。與蒙古一樣,泰國政府未對朝鮮偷渡者實行強制遣返措施,也允許他們自由選擇前往第三國。
  出發時間日漸臨近,鄭金素也漸漸擔心起自己無法預測的結局。她過去從來不關心祖國,但不久前看完一則有關朝鮮局勢的電視新聞後,她第一次問了李世泰這樣一個問題,“那邊現在怎麼樣了?”
  (文中部分採訪對象為化名)  (原標題:朝鮮來客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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